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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 Vol. 45 >Issue 2: 319 - 332

DOI: https://doi.org/10.13284/j.cnki.rddl.20240693

人才的社会文化嵌入

中国社会转型背景下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的影响因素及机制解释

  • 罗加威 , 1, 2, 3 ,
  • 马凌 , 1, 2, 4 ,
  • 陈家豪 1, 2 ,
  • 王海峰 1, 2
展开
  • 1. 广州大学 地理科学与遥感学院，广州 510006
  • 2. 广州大学 华南人文地理与城市发展中心，广州 510006
  • 3. 盐城市规划市政设计院有限公司，江苏 盐城 224008
  • 4. 广东省城市与移民研究中心，广州 510006
马凌（1977—），女，湖南隆回人，博士，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文化地理与旅游地理、城市文化空间生产、知识移民与城市发展，（E-mail）。

罗加威（1998—），男，江苏阜宁人，硕士，助理规划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文化地理与流动性，（E-mail）；

收稿日期: 2024-10-28

  修回日期: 2024-12-31

  网络出版日期: 2025-03-05

基金资助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42371229)

收起

Impact Factors and Mechanisms of University Graduates' Reverse Mobilities amid China's Social Transformation

  • Jiawei Luo , 1, 2, 3 ,
  • Ling Ma , 1, 2, 4 ,
  • Jiahao Chen 1, 2 ,
  • Haifeng Wang 1, 2
Expand
  • 1. School of Geography and Remote Sensing, Guangzhou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 2. The Research Center for Human Geography and Urban Development in Southern China, Guangzhou 510006, China
  • 3. Yancheng City Planning and Municipal Design Institute Co. , Ltd. , Yancheng 224008, China
  • 4. Guangdong Provincial Center for Urban and Migration Studies, Guangzhou 510006, China

Received date: 2024-10-28

  Revised date: 2024-12-31

  Online published: 2025-03-05

Fold

摘要

时代变迁引发青年求变，随着中国内外部环境的转变，一些高校毕业生出现空间上的反向流动趋势。文章以广州市高校毕业生为例，采用问卷调查、网络民族志与深度访谈等定量定性混合方法，基于空间流动与社会流动理论，从结构属性与能动意愿视角建立了新时期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的解释框架，结果发现：1）地理空间资源的不均衡、现代社会的流动方式多样化和高校毕业生（“Z世代”）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共同推动青年反向流动的择地意愿；2）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的影响因素包括其教育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等的实现，以及对城市生活成本与综合环境的考虑等；3）高校毕业生空间上的反向流动，即向更低等级城市流动，并不一定代表其社会阶层的降低；一部分人适应反向流动后的生活，在经济和文化上渐渐融入当地，并建构新的社会网络，享受到在原大城市不同的生活品质。研究通过分析高校青年人才空间流动的新特点和现象，为优化城市引才体系提供实证依据，也为未来城市发展提供理论指引和人才政策建议。

关键词： 空间反向流动; 社会流动; 高校毕业生; 社会转型; “Z世代”; 广州

本文引用格式

罗加威 , 马凌 , 陈家豪 , 王海峰 . 中国社会转型背景下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的影响因素及机制解释[J]. 热带地理, 2025 , 45(2) : 319 -332 . DOI: 10.13284/j.cnki.rddl.20240693

Abstract

Social changes have triggered a drive for change among young people, leading to a spatial reverse mobility trend among university graduates in China, amid shifts in both domestic and international contexts. Using university graduates in Guangzhou as a case study, this study employed a mixed-methods approach, integrating questionnaire surveys, cyber-ethnography, and in-depth interviews. Grounded in spatial and social mobility theories, this study explores the motivations, processes, and outcomes of reverse mobi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structural factors and individual agencies. The findings reveal that: (1) the unequal distribution of spatial resources, shifts in mobility within modern society, and the unique socio-historical environment of Generation Z graduates jointly shape their reverse mobility preferences, with the unequal distribution of spatial resources driving university graduates to consider their location choices from both urban and individual perspectives. Resources available in cities are uneven, and individuals have varying access to these resources. They need to uncover comparative advantages in order to "overtake on a curve." The transformation of societal mobility further facilitates the diversification of movement. Spatially, rapid intercity movement enabled by technology allows some local resources, previously exclusive to first-tier cities, to be more easily accessed across regions. The rapid flow of information further amplifies regional disparities and provides a multifaceted understanding of different cities. Graduates from Generation Z, who are in a unique historical era and social structure, increasingly focus on noneconomic factors such as class mobility, quality of life, and cultural consumption when making employment decisions, no longer simply considering economic opportunities. (2) The factors influencing the reverse migration of university graduates mainly include the realization of their economic, social, and educational cultural capital, as well as considerations of the cost of urban living and the overall environment. According to survey results, university graduates had a clear understanding of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cities. They recognized that first-tier cities offer better matching job opportunities for their fields and higher social status in the future, along with superior cultural resources and public services. However, they are also aware that competition in first-tier cities is intense, the possibility of upward social mobility is relatively low, housing costs are high, and quality of life is lower compared to that in non-first-tier cities. (3) The interviews further confirmed that reverse spatial mobility to lower-tier cities does not necessarily signify a decline in the social status of graduates. Many adapt well to new locales, embedding themselves both spatially and culturally and constructing new social networks that afford a quality of life that is not easily attainable in larger cities. This study developed a new framework for understanding the mechanisms underlying university graduates' reverse mobility by systematically examining pre-migration motivations and post-migration local negotiations and adaptation. By taking a more comprehensive view encompassing economic, non-economic, structural, and agentic factors, this research deepens our understanding of man-milieu interactions during the social transition period. It offers insights into local development and talent attraction strategies and provides policy recommendations to promote balanced urban development in a highly mobile society.

Key words： spatial reverse mobility; social mobility; university graduates; social transformation; Z generation; Guangzhou

社会转型是社会生活和组织模式不断从传统走向现代、走向更加现代和更新现代的变迁过程（郑杭生，2009）。快速城镇化裹挟着中国社会的第一次转型，在城市扩张过程中构成乡-城移民这一世界范围内最大的人口迁移潮，城市也在逐步现代化的过程中吸纳了大量优质人才。如今中国正立足于又一个社会转型的交汇点上，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持续前进，伴随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内外因交汇，推动当下人口流动趋势发生转变，年轻人的城市选择模式呈现多样化。近年来部分研究发现流动人口前往或留在一线城市的比例逐渐下降，甚至出现反向流动的趋势（王一凡 等，2021；谢圆圆 等，2022），“逃离”超大城市已成为一些青年人的空间流动策略和实际行动，其中以拥有较高文化资本的青年知识群体较为突出，反向流动也呈现城市降级（Mu et al., 2022）、回流返乡（李志刚 等，2020；Yin et al., 2021）和生活方式型择地（Benson & O'Reilly, 2009）等类型。
即将步入社会择地就业的高校毕业生成为探讨这一话题的典型对象。高校毕业生作为高端人力资本的重要承载者，是最富活力和创造性的群体，是中国高水平人才的后备军。但自1999年高校扩招以来，中国高等教育人才规模的迅速扩张使得高校毕业生的就业形势愈发严峻，过快的扩招增速与社会经济增长速度对人才的需求出现矛盾（邓峰 等，2014）。以往研究指出，中国区域发展的不均衡，导致毕业生的就业流动具有发达地区和中心城市的指向性（何仲禹 等，2015；聂晶鑫 等，2018）。但近年来，一些研究发现高校毕业生前往一线城市的流动意愿不如以往强烈（王一凡 等，2021；谢圆圆 等，2022），高校毕业生的空间反向流动是社会转型的缩影，已成为亟需探讨的话题，其背后也映射了社会的深刻变化。在社会转型和人生重要转折点的双重背景下，如何择地就业，成为每一个青年人才毕业后面临的首要问题。高校毕业生如何制定择地策略、如何协商外在环境变化和内在需求？尤其是在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趋势日益显著的情况下，驱动他们做出这一决策的原因是什么？其内在机制有待进一步探讨。
同时，世界知识型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国内产业结构迁移与转型使得知识型人力资源需求迅速提升。以高校毕业生为主的青年知识人才是未来的产业栋梁和生力军，各级政府制定和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吸引人才。在青年人才空间反向流动的现实背景下，大城市应如何制定合理有效的政策留住青年人才？青年人才留在大城市的实际需求有哪些？是什么驱使他们不断“逃离”？而小城市应如何突出自身的比较优势进一步扩大人才反向流动势能？如何挖掘人才实际需求以更好地创造人才留驻环境？这些问题成为不同类型城市和各级政府关注的政策话题。
鉴于此，本研究旨在揭示社会转型背景下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的生成逻辑与作用机制，重点回应以下问题：1）在城乡关系重构与流动模式转变的宏观背景下，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的空间选择呈现何种特征与类型分化？2）驱动青年知识群体突破传统“向心式”流动惯性的结构性因素与主体性决策逻辑如何互动？3）社会流动与空间流动之间存在何种动态关联，其交互关系如何重塑人才流动的理论解释框架？为突破传统人口迁移理论对经济理性假设的路径依赖，本文采用混合研究方法，构建“制度结构—主体实践”双维分析框架，旨在揭示人力资本再配置过程中“向上社会流动”与“反向空间流动”的辩证关系，为人才流动的新形势提供一种理论解释；同时通过识别青年人才择地的需求层级与政策敏感点，为优化城市人才治理体系、建构差异化引才策略提供实证依据，助力实现新型城镇化进程中人才分布格局的再平衡。

1 相关研究回顾

1.1　知识型人才流动

知识经济时代，地理学与世界移民研究越来越重视知识型人才及其流动（马凌 等，2022）。当前国际知识型人才研究，主要关注高等教育国际化和青年知识人才流动、知识型人才流动与城市创新发展以及知识型人才的跨境/地方流动与适应3个主要议题（马凌 等，2021）。就知识人才的迁移机制而言，从新古典经济学理论出发对知识人才流动的研究关注工资差异，认为迁入地与迁出地之间的经济收益差异是促使其迁移决策的原因（Sjaastad, 1962； Constant & Massey, 2002）。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新劳动力迁移理论进一步将迁移决策主体定义为家庭，所有迁移成本计算以家庭为单位（Constant & Massey, 2002）。除了经济视角，结构视角强调地方社会与家庭等结构化因素的重要性，如地方政策和政治经济过程、企业环境、移民的家庭需要等，突出地方语境的重要性（何敏 等，2018；Zhang, 2019）。近年来，从个人发展和文化动机、社会网络理论等视角出发的研究逐渐增多。前者强调文化资本的积累、文化适应等文化因素（高兰英 等，2000；李唐 等，2015）；后者强调跨地方网络的建立对回流、循环流动和地方发展的重要作用（Portes et al., 1999）。
高校毕业生的初次就业流动是中国知识型人才流动的重要形式（杨钋 等，2011）。高校毕业生在就业迁移过程中常有显著的地域偏好（何仲禹 等，2015），而当下则呈现分散化和多元化的趋势。以往多从经济机会与比较收益视角出发，认为高校毕业生拥有较高的人力资本，往往会在市场经济的影响下迁移至国家和区域中心（聂晶鑫 等，2018），即如果流入地比流出地具有更多的就业机会，且工资收入更高，人才就有可能流入这些地方。随着社会转型与经济发展形势变化，一些研究开始关注非经济因素对高校毕业生迁移的重要作用，如创意阶层理论（Lorenzen & Andersen, 2009）、舒适物理论（amenities）（马凌，2015）等。城市舒适物是现代城市转型发展的重要特征，也代表着一个地方可以提供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机会，这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仅从经济机会理论解释知识人才流动的缺陷。此外，还有研究基于韦伯的生活机遇（life chance）观点提出人才流动的生活机遇理论，将经济机会与舒适物理论二者相结合（李锦昊，2023）。
可以看到，将经济因素和非经济因素结合是当下青年人才流动研究中的主要视角。在当下中国的发展阶段中，多元因素影响青年知识人才的就业选择，高校毕业生对于择地的考虑因素不再局限于经济和工作机会，而是开始重视生活质量、文化消费等方面。因此，本研究采用多元综合视角，从经济和非经济因素讨论新形势下出现的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的迁移机制。

1.2　反向流动现象与空间-社会流动关系理论

反向流动这一现象并不少见，已有研究对反向流动现象进行了实证分析（安超，2015；丁京，2022）。本研究中的反向流动是指迁移到比当前长居地城市等级更低的城市的行为。高喆等（2023）将之定义为逆向梯次迁移，尤其关注择业中的梯次迁移。同时，国内外回流返乡与生活方式型迁移等形式也属于空间上的反向流动（图1）。
图1 反向流动类型和现象

Fig.1 Types and phenomena of reverse mobilities

回流后的永居者常被定义为回流移民（返乡移民），相关研究主要关注回流移民的类型、动机、适应与调整以及对当地社会的影响等（Gmelch, 1980）。伴随中国近年来的经济转型，部分流动人口主动回乡创业或就业。李志刚等（2020）曾将改革开放以来的人口回流划分为3类：1）制度因素驱动的被动回流，如受到国企改革、城乡户籍制度等影响的回流；2）经济因素（如就业市场萎缩）驱动的被动回流；3）经济因素（如国家经济结构调整）驱动的主动回流。相比之下，生活方式型迁移现象则兴起于新世纪（唐香姐 等，2015），随着经济的发展，个人主体性日益增强，迁移动机往往不是为了工作和经济机会，而是为了追求心中理想的生活（Benson & O'Reilly, 2009），生活方式型移民即是指这类人群。早期研究认为他们都是富裕阶层，普遍具有高学历特征，拥有独特的品味和生活方式（唐香姐 等，2015），但一些实证驳斥了这一观点，认为生活方式型移民在空间流动的过程中重塑并提高了阶层身份（von Reichert, 2011），即移民可能在原迁出地社会并不富裕，而流入到迁入地后会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
事实上，空间流动的过程中往往伴随着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穆学英 等，2022a）。20世纪90年代开始，不少研究对空间流动与社会流动的关系进行探讨，如探讨大城市对年轻人有提升阶层的作用（Fielding, 1990）。但近年来，一些研究指出大城市的阶层提升作用不如以往强劲（Champion & Gordon, 2021）。在迁移过程中，个体的社会地位和身份也在不断地被重塑和重构；社会流动和空间流动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加复杂（马凌 等，2023）。有研究开始关注空间反向流动的社会影响，并尝试从社会阶层的角度分析这种现象（谢圆圆 等，2022）。反向流动往往伴随着社会阶层的重新分配和重塑（安超，2015）。一些毕业生在返乡创业过程中，通过其所学专业和技能的运用，成功地提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高喆 等，2023）；而对于那些返乡后从事低端工作的毕业生，则往往难以改善其社会地位和生活状况（安超，2015）。另外，毕业生反向流动也会影响他们所处的社区和地区。毕业生返乡后，他们所带来的专业技能和就业机会，有助于改善当地的经济和社会状况（丁京，2022）。对于那些人口外流较为严重的地区，毕业生反向回流可缓解当地的人口压力，促进社会稳定和发展（唐丽桂，2020）。
由上可见，对于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相关现象研究，也应包括社会流动的视角，并打破反向空间流动会带来社会向下流动的固有认识。社会流动理论从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等方面对原有空间流动的解释进行了有力补充。人在实体空间中的移动，既包括人在流动的过程中赋予空间的符号化意义和表征，也包含不同空间与地方下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马凌 等，2023）。人们可通过流动的方式改善生活状况，突破社会的空间结构（如市场，区位，边界）束缚，实现自身的社会定位和空间政治（穆学英 等，2022b）。移民不再是一个被动地等待被同化、被接纳的客体，而是具有主观性和能动性的主体。将空间流动与社会流动理论作为青年反向流动的分析框架，可以从更综合的视角认识转型时期青年人才流以及他们与地方互动的方式，从而为新时期的地方发展与人才择地提供指引。

2 数据与方法

广州拥有发达的经济实力和完善的城市基础设施系统。作为一线城市，广州吸引了大量的高端人才流入，在各类人才吸引报告中都位居前列。广州优越的科教资源培养了大量优秀高校毕业生，成为中国稳定的人才培养来源。广州的人才吸引力源于多个方面，包括其作为南方经济中心的地位、强大的产业发展、优秀的教育资源和文化氛围，以及便利的交通和生活设施等。在这样人才强吸引力的城市进行反向流动研究，一方面能直观地反映当前青年人才空间反向流动的特点和现状，另一方面说明当前人才流动模式较以往出现转变，可以为其他城市的发展提供借鉴和启示。
采用定性定量混合方法展开研究，于2022年1—2月进行小范围访谈，基于访谈结果和已有文献设计问卷（表1），并于2022年11月开展小样本预调研，对问卷进行修正。2022年12月—2023年1月正式发放问卷，包括网上发放和向广州大学城高校毕业生发放2种方式，均为临近毕业期的学生，主要为本科及以上学历的毕业生，专科层次较少。最终回收问卷330份，其中有效问卷305份，问卷有效率92.4%。同时，由于反向流动青年人才遍布全国各地，因此采用网络民族志方法，于2022—2023年长期参与式观察反向流动相关网络社群（豆瓣小组、小红书、B站等），重点考察收集择业期内（即国家规定的毕业离校2年内）有反向流动意愿的广州高校毕业生，以及离开广州的反向流动毕业生发布的网上图文评论。关注城市的空间资源、比较机会、流动基础设施等宏观因素和“Z世代”个体在空间―社会流动互动中的主观能动因素，构建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的综合解释机制。
表1 广州高校毕业生流动意愿调查

Table 1 Survey on the migration willingness of Guangzhou graduates

测量变量 来源文献 测量变量 来源文献
职业流动 Champion & Gordon（2021） 开销 李强（2014）
专业匹配 Li等（2021） 存款 童玉芬等（2015）
工作环境 张再生（2000） 稳定住房 Hu等（2022）
社会保障 王一凡等（2021） 生活向往 von Reichert（2011）
公共权力 Israel & Frenkel（2018） 社会阶层 Watson（1964）
户籍 Hu等（2022） 社会地位 Bonjour & Chauvin（2018）
熟人网络 王珏等（2014） 主观社会定位 Lai（2022）
家庭/代际资本 Zorlu & Kooiman（2019） 主观社会定位意愿
学历 Findlay等（2012） 气候

张文忠（2007）；

刘晔 等（2019）

继续学习 王宁（2014）；马凌等（2021） 环境质量
文化消费 王宁（2014） 卫生与治安
公共文化 何仲禹等（2015） 基础设施

3 结果分析

3.1　广州高校毕业生的空间反向流动意愿

首先，从调研样本的人口特征部分看（表2），男性与女性占比分别为41.64%和58.36%；非独生子女的数量较多，占69.51%；从年龄特征上看，18~22岁数量最多，占比57.70%，23~26岁也占36.39%，表明问卷的主要群体集中在“Z世代”青年群体；毕业院校中占比最高的为非双一流一本，达到68.52%，其他毕业院校中，双一流A类高校、其他双一流和公办二本占比分别为9.51%、8.20%和10.82%；大部分被调研人的学历为学士和硕士，占比分别为59.67%和37.38%，学历特征与年龄特征基本相符；毕业去向中，各个就业方向均有分布，整体偏向体制内就业，政府或国家行政机关和事业单位的占比分别为21.97%和23.28%，继续求学的占比23.93%，毕业前往国企和私企的人数相对较少，分别为10.82%和11.48%；薪资期望中，一半以上的人年薪期望为12万~24万元，占比52.79%，其次为6万~12万元，占比21.97%。
表2 广州高校毕业生流动意愿调查的样本基本情况（N=305）

Table 2 Basic information of questionnaire survey samples on migration willingness of Guangzhou graduates

变量 取值 样本量/个 占比/% 变量 取值 样本量/个 占比/%
性别 男=1 127 41.64 毕业高校 双一流A类高校=1 29 9.51
女=2 178 58.36 其他双一流高校=2 25 8.20
是否独生子女 是=1 93 30.49 非双一流一本=3 209 68.52
不是=2 212 69.51 公办二本=4 33 10.82
年龄 18~22岁=2 177 58.03 民办本科院校或二本B类=5 4 1.31
23~26岁=3 111 36.39 高职高专=6 2 0.66
27~30岁=4 13 4.26 其他=8 2 0.66
30岁以上=5 4 1.31 学历 高职高专=1 3 0.98
毕业去向 政府或国家行政机关=1 67 21.97 本科/学士=2 182 59.67
事业单位=2 71 23.28 硕士=3 114 37.38
国企=3 33 10.82 博士=4 6 1.97
私企=4 35 11.48 期望薪资 2.4万~6万元=1 18 5.90

港澳台资、外资企业或

合资企业=5

 10 3.28 6万~12万元=2 67 21.97
创业=6 4 1.31 12万~24万元=3 161 52.79
继续求学=7 73 23.93 24万~36万元=4 35 11.48
其他=8 12 3.93 36万元以上=5 24 7.87
样本中拥有反向流动意愿的高校毕业生占比50.2%，其中，愿意去往新一线城市就业的占比22.62%，去往二线城市的占比14.43%，去往三线或以下城市的占比13.11%。意愿留穗者占比40.98%，意愿去其他一线城市的占比约9%（图2）。这说明当前高校毕业生中已有相当比例人群毕业后愿意选择空间上的反向流动，即：毕业后去往比就学所在地城市（广州）等级更低一级的城市。其中，意愿返回原籍的反向流动者占意愿反向流动的34.6%。从城市选择看，准备离开广州就业的高校毕业生意愿定居的城市集中于广东省内部，非广东省的城市大多为新一线或二线城市，在各大城市群均有分布。
图2 广州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意愿调查结果

Fig.2 Willingness to reverse mobility among Guangzhou graduates

3.2　反向流动的影响因素

反向流动的影响因素是综合和多维度的，基于已有文献分析和预调研等，本文确定了影响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的初始维度，并设定了24个初始测项（见表1）。
通过计算问卷数据的各测项的Cronbach's α系数，发现维度的Cronbach's α系数值均＞0.7，说明本文问卷数据的信度质量水平较好；各测项的CR（组合信度）值均＞0.7，说明量表具有较高信度水平，可用于进一步分析。在此基础上，采用方差最大旋转法对测项进行探索性因子分析，进而识别影响反向流动的因子维度。首先通过KMO和Bartlett's球形检验进行因子分析适合度判断，根据特征值确定因子个数；之后，检验并剔除因子载荷系数绝对值＜0.4的测项。最后，通过6次迭代，剔除了S4户口、S5公共权力、S6社会保障、D7（D6-D5）主观社会流动意愿4个测项。以往研究认为户籍制度对人口流动具有显著性影响（王珏 等，2014），但本文主要针对高校毕业生个人主观意愿进行问卷调查，毕业生对户口的作用相对不敏感，且近年来各地对人才落户的要求逐渐降低，因而造成该测项解释力较低，S5公共权力、S6社会保障等同理，可以去除；D7（D6-D5）主观社会流动意愿由于是2个测项的差值，与整体量表数据结构难以吻合，因而也去除。最终，由6个公因子、20个测项组成的量表累计方差贡献率为72.533%，表示公因子解释较好。因此，通过因子分析和检验，得出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动力机制量表包括6个维度和20个测项（表3）。
表3 广州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的影响因子分析

Table 3 Exploratory factor analysis of driving mechanisms for reverse mobility among Guangzhou graduates

因子

因子

载荷

 公因子方差

特征

根值

 方差解释率/%

累计方差

解释率/%
阶层流动与生活品质 5.052 25.261 25.261
D 1社会阶层 0.890 0.785
D 2社会地位 0.885 0.742
D 3生活向往 0.783 0.731
D 4定居后生活品质 0.717 0.664
文化资本实现 2.863 14.313 39.574
C 2文化消费 0.911 0.584
C 1公共文化 0.849 0.713
C 3继续学习 0.841 0.792
城市环境 2.171 10.857 50.431
A 2环境质量 0.852 0.781
A 1气候 0.800 0.671
A 3卫生和治安 0.799 0.817
A 4基础设施 0.533 0.885
社会网络 1.707 8.534 58.965
S 2亲人 0.876 0.758
S 1家庭 0.873 0.664
S 3熟人 0.762 0.763
工作与经济资本实现 1.618 8.092 67.057
V 1满意工作 0.850 0.700
V 3职业流动 0.807 0.506
V 2专业匹配 0.803 0.830
生活成本 1.095 5.477 72.533
M 3开销 0.779 0.836
M 1房价 0.744 0.688
M 2存款 0.702 0.597
结合因子分析结果，进一步汇总得到因子均分（表4），可知6个维度中阶层流动与生活品质整体得分最高，其次是城市环境，社会网络和工作及经济资本实现，生活成本得分最低。可见，毕业生整体都对未来生活品质和阶层有一定追求，对城市环境和基础设施也较为在意，而生活成本得分较低的原因可归结于样本整体的反向流动意愿，由于前往一线城市（包括留在广州）的样本仍占49.98%，因而在回答生活成本类问题时整体得分均较低。
表4 影响广州高校毕业生流动地的因子评价均分

Table 4 Evaluation scores of factors affecting the migration destinations of Guangzhou graduates

维度 极不符合 比较不符合 一般 比较符合 非常符合 平均分
被选次数 占比/% 被选次数 占比/% 被选次数 占比/% 被选次数 占比/% 被选次数 占比/%
阶层流动与生活品质 0 0 3 1.0 27 8.9 163 53.4 112 36.7 4.26
文化资本实现 7 2.3 28 9.2 78 25.6 115 37.7 77 25.2 3.74
城市环境 0 0 0 0 46 15.1 172 56.4 87 28.5 4.13
社会网络 8 2.6 22 7.2 53 17.4 142 46.6 80 26.2 3.87
工作与经济资本实现 1 0.3 15 4.9 70 23 164 53.8 55 18 3.84
生活成本 2 0.7 31 10.2 97 31.8 130 42.6 45 14.8 3.61
将人口特征与影响因子进一步做相关分析，其中“性别”“是否为独生子女”和“毕业去向”为分类变量，采用独立t检验或单因素方差分析进行相关性分析，其他变量均采用皮尔逊相关系数检验。研究发现（表5），人口统计特征中的性别、是否独生子女、年龄、学历与期望薪酬对反向流动的6个维度存在不同程度的显著影响。具体而言，性别和是否为独生子女与“生活成本”的维度显著相关，其中男性和非独生子女平均值显著小于女性和独生子女，即相较于女性和独生子女，男性和非独生子女认为定居后生活成本更高；年龄与“阶层流动与生活品质”和“社会网络”2个维度具有显著正相关性，说明年龄越大的样本认为阶层和社会网络越重要。个体特征中的学历与“阶层流动与生活品质”的维度具有显著相关性，这说明学历越高，所拥有的文化资本水平越高，对生活的品质要求也随之提升，对自身阶层身份也有一定追求。薪酬期望与“文化资本实现”和“城市环境”2个维度具有显著相关性，说明高校毕业生在考虑工作的薪酬的同时，同样会考虑当地城市环境。
表5 人口统计特征与因子相关性分析P值

Table 5 Correlation analysis of demographic characteristics and factors

影响因素 阶层流动与生活品质 文化资本实现 城市环境 社会网络 工作与经济资本实现 生活成本
性别 0.963 0.872 0.605 0.588 0.177 0.042**
是否独生 0.531 0.136 0.143 0.109 0.450 0.095*
年龄 0.002** 0.904 0.228 0.009** 0.853 0.974
学历 0.035** 0.805 0.332 0.346 0.578 0.630
学校 0.145 0.557 0.644 0.820 0.554 0.166
期望薪酬 0.367 0.001*** 0.014** 0.297 0.118 0.275
毕业去向 0.993 0.108 0.424 0.347 0.695 0.655

注： *、**、***分别代表P < 0.1、P < 0.05、P < 0.01。

将定居城市层级设定为因变量，认为该变量为无序分类变量，建立多元Logistic回归模型，首先，赋值变量，其中城市层级分为4个层级，北上深海外、新一线、二线、三线及以下，分别赋值为2~5，分数越高，代表城市层级越低。将有效的20个测项纳入模型中作为自变量，设定参照变量为广州。去除分类后样本量过低且与因变量相关性不显著的人口统计特征“毕业去向”，通过回归结果（表6）发现，毕业生认为，北上深和海外能获得满意工作，但就业专业匹配程度和文化消费可能不如广州，另外，选择北上深和海外的毕业生往往也是由于其父母所在地在这些城市；新一线城市在专业匹配、公共文化、基础设施和社会地位提高方面显著不如广州，但能较广州获得更好的住房、更低的生活成本，也更靠近家人，并且能在新一线城市提高社会阶层；二线城市同样无法提供如广州的公共文化和社会地位，但生活成本显著下降且更容易提高社会阶层，同时环境、卫生和治安也较广州更好；三线及以下城市与前者类似，并且毕业生认为定居在三线城市后的生活质量较广州显著提升，其中非独生子女偏向于在三线城市及以下定居。
表6 广州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影响因素的多元Logistic回归结果

Table 6 Multivariate logistic regression analysis of the factors influencing the reverse mobility of Guangzhou graduates

参照变量：广州 北上深海外 新一线城市 二线城市 三线城市及以下
B S.E. Exp（B） B S.E. Exp（B） B S.E. Exp（B） B S.E. Exp（B）
V 1满意工作 1.050** 0.513 2.859 0.077 0.438 1.080 -0.210 0.488 0.810 -0.751 0.526 0.472
V 2专业匹配 -1.040** 0.476 0.353 -0.761** 0.382 0.467 -0.584 0.406 0.558 -0.946** 0.460 0.388
V 3职业流动 -0.549 0.502 0.577 0.000 0.411 1.000 -0.136 0.448 0.873 0.117 0.496 1.124
M 1房价 0.242 0.329 1.274 0.596** 0.277 1.814 0.325 0.306 1.383 0.366 0.358 1.442
M 2存款 0.320 0.323 1.376 0.146 0.261 1.157 -0.439 0.276 0.645 -0.015 0.327 0.985
M 3开销 -0.244 0.356 0.784 0.667*** 0.259 1.949 0.942*** 0.310 2.565 1.979*** 0.430 7.237
S 1家庭 0.653* 0.387 1.920 0.675** 0.307 1.964 0.240 0.337 1.271 0.991** 0.443 2.694
S 2亲人 0.187 0.379 1.206 -0.138 0.312 0.871 -0.130 0.347 0.878 -0.530 0.414 0.589
S 3熟人 -0.406 0.401 0.666 -0.420 0.296 0.657 -0.308 0.327 0.735 -0.286 0.403 0.751
C 1公共文化 -0.055 0.479 0.947 -0.756* 0.401 0.469 -1.552*** 0.459 0.212 -1.454*** 0.488 0.234
C 2文化消费 -1.390** 0.569 0.249 -0.472 0.435 0.623 -0.593 0.510 0.552 0.142 0.524 1.152
C 3继续学习 -0.283 0.473 0.753 -0.480 0.345 0.619 0.295 0.435 1.344 -0.503 0.449 0.605
A 1气候 0.532 0.435 1.702 0.463 0.329 1.589 0.082 0.349 1.085 0.131 0.439 1.140
A 2环境质量 0.255 0.460 1.291 0.503 0.396 1.654 0.734* 0.446 2.083 0.843 0.544 2.323
A 3卫生和治安 0.144 0.504 1.154 0.797* 0.458 2.219 1.406** 0.559 4.081 0.806 0.606 2.240
A 4基础设施 0.127 0.593 1.135 -1.212** 0.510 0.298 -0.213 0.628 0.808 -1.079 0.695 0.340
D 1社会阶层 0.942 0.832 2.565 1.958** 0.776 7.082 2.029** 0.889 7.605 2.156** 0.895 8.633
D 2社会地位 -0.241 0.809 0.786 -1.627** 0.793 0.197 -2.323*** 0.907 0.098 -3.381*** 0.940 0.034
D 3生活向往 -0.908 0.623 0.403 -0.349 0.512 0.706 -0.568 0.607 0.567 -0.596 0.674 0.551
D 4定居后生活 -0.051 0.506 0.950 0.290 0.444 1.337 0.782 0.545 2.185 1.690*** 0.621 5.421
年龄 0.630 0.795 1.878 0.756 0.561 2.129 0.898 0.630 2.454 0.748 0.689 2.112
学历 -0.836 0.887 0.434 0.038 0.678 1.039 0.037 0.764 1.038 -0.585 0.850 0.557
学校 -0.729* 0.401 0.482 -0.552* 0.291 0.576 -0.829** 0.343 0.436 -0.579 0.382 0.560
期望薪酬 0.761** 0.317 2.140 0.027 0.232 1.028 -0.072 0.283 0.931 -0.236 0.318 0.790
性别（参照组=女） -0.958 0.604 0.384 -0.677 0.423 0.508 -0.587 0.503 0.556 -0.147 0.582 0.863
独生子女（参照组=否） 0.777 0.608 2.174 -0.322 0.465 0.725 -0.819 0.568 0.441 -2.231*** 0.786 0.107
截距 3.298 3.071 1.501 2.164 2.269 2.636 3.179 3.066

注： *、**、***分别代表P<0.1、P<0.05、P<0.01；B为回归系数，S.E.为回归系数标准误差，Exp（B）为发生比。

总体上，一些高校毕业生认为广州依然是能提升工作机会和社会地位的城市，并且其在文化和专业匹配上有一定优势，但前往非一线城市生活成本更低，更靠近家人的同时更容易阶层提升，实现理想的生活。

3.3　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的机制：空间-社会流动关系下的解释

空间流动不仅是位移，更是社会生活的一种结构化的维度。Watson（1964）早期用“螺旋主义”（spiralism）对空间和社会流动的关系进行描述，指出中产阶层为了实现阶层上升，利用空间流动进行渐进式社会向上流动。而扶梯理论也认为，拥有提高阶层意愿的年轻人会在一线城市实现阶层提升，并在年长后迁移至小城市（Fielding, 1990）（图3）。本研究将空间反向流动的解释机制放在“空间流动-社会流动”互动的讨论框架下进行，通过问卷的定量分析发现，一部分毕业生认为，毕业后的空间反向流动能提高生活品质和社会阶层地位。下文将结合定性访谈数据，进一步探讨高校毕业生流动背后的深层原因。
图3 空间流动与社会流动理论

Fig.3 Spatial mobility and social mobility

3.3.1　空间资源不均等和比较机会

地理空间资源的不均等是中国城市发展中的一个核心问题，也是影响空间-社会流动的关键因素。这种不均等体现在一线城市与非一线城市在经济、职业机会、生活成本、公共服务等方面的较大差异，区域内似乎存在无法被打破的位序规模法则。一线城市如北上广深等，长久以来吸引了大量人才、资本和产业资源，不仅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教育、文化和医疗等公共资源设施也相对集中。年轻人前往一线城市的初衷是为获得优质的职业和生活机会。然而，当前这种资源的集中伴随着巨大的生活压力。快速城镇化进程中的“城市病”逐步凸显，高昂的房价、交通拥堵、生活成本的快速上涨，降低了大多数人的生活质量。对于普通人而言，一线城市虽然拥有丰富的职业资源，但激烈的竞争和高成本的生活使得一些人感到“机会有限”，并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未必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得到回报。“房租水电成本太高了，实习期都是贴钱上班，之后可以申请的人才住房补贴也比较低”（D2）。与此同时，原本在一线城市的抢人大战开始扩展到二三线城市，一线城市的人才政策日趋收紧，对人才的要求更高，提供的人才福利更少。而很多二三线城市推出了宽松的落户政策，特别是针对年轻人才的吸引计划，如提供短期免费住房、租房补贴、人才补贴、购房补贴等，对创新创业大力支持，提供高额启动资金、税收减免等政策，帮助年轻人快速融入当地生活。
经济增速的逐步放缓，影响了部分青年人建业进取的自信，进而纷纷追求稳定性。一线城市的机会虽然丰富，但行业壁垒较高、竞争异常激烈。而部分一线城市的体制内工作在高竞争的前提下，其工资待遇往往与当地生活水平不匹配。“工资太低了，同样的工资在广州和佛山，肯定佛山舒服点，这种（体制内工作）只适合有房的本地人”（Z1）。“内卷”和高压促使部分人选择逃离一线城市，转向二三线城市，以寻求更稳定平衡的生活和发展机会，选择非一线城市的主要原因往往围绕生活成本、个人发展机会、家庭和生活质量等方面。
过去，进入一线城市被视为获得社会地位上升的捷径，然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质疑这种路径的唯一性。“‘蜗居’和每天3小时的通勤让我厌恶这里，其实只要‘有钱’就可以改善现状，但是这两个字现在有点难”（Z5）。在一线城市工作不再被认为是成功的标志，年轻人开始根据自己的兴趣和价值观选择适合的城市生活，社会的多元化发展也提供了这样的机会。如一些年轻人选择前往非一线城市（如云南大理）发展，正是因为看中了这些城市在文创产业、旅游业等新兴领域的成长机会。他们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这些城市同样可取得事业和生活的成功，甚至在某些方面能获得比一线城市更多的满足感。而在社交媒体上也有各种“躺平”教程，除了经济上的FIRE（提前攒够钱退休）计划外，还有博主通过实际体验告诉观众“中国的哪些城市更宜居”，并给出推荐名单。“相较于在广州，到小城市自己的学历更有优势，一方面工作上更容易晋升，另一方面自己的生活品质明显会提高”（D56）。毕业生学会利用比较优势进入非一线城市，从而获得在一线城市高压竞争中难以获得的相应资源，这种资源体现在许多方面，“硕士在广州到处都是，在这里上岸以后，单位里硕士并不多，领导很重视我，也有意培养我，接触到了很多高层次的项目，成果排名非常靠前”（D72），而这样“高层次项目”的机会往往能在之后的职业职称晋升中发挥重要作用。
此外，许多年轻人出于家庭和个人需求的考虑，也开始选择非一线城市。如离家近、照顾父母等家庭因素，“我在广州从事的行业竞争压力太大，正在准备考惠州的公务员和事业编，在惠州有个亲戚可以照应一下，家里离惠州也很近，在惠州应该就躺平了”（D2）。尽管一线城市在职业资源方面占据优势，但这种优势并未能惠及所有人，而返乡的群体往往会获得更多的本地资源优势。

3.3.2　现代社会的流动基础设施与发展机遇

现代社会交通基础设施的快速发展，高铁、地铁、城际铁路以及高速公路网络的不断扩展和升级，使得远距离通勤变得日益方便与快捷。Kaufmann等（2004）认为流动本身是一种资本，从现代社会结构变化的角度，强调了能动性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随着城市群内部一体化进程的逐步加快，周边城市的居民能享受到半天内的跨城医疗和跨城文旅等公共服务。如今，居住在二三线城市的人们可通过高效的交通网络，在短时间内通勤至一线城市工作。这种跨城通勤不再仅仅是一小部分高收入群体的特权，而是越来越多普通居民的选择。许多原本只能在一线城市享受到的工作机会、商业资源、医疗服务、文艺演出等，逐渐可以通过空间流动延伸至周边城市。居住在非一线城市的居民在获得资源和服务时，几乎不再受地理限制。“很喜欢周末看看展会这些，但是去江门也不差啊，反正很快就能开车来广州了，文化上的消费可以满足的。而且显然更可能有时间去进行文化消费”（D237）。跨区域资源获取的时间成本在降低，也削弱了一线城市在工作、生活等方面的独特优势。空间快速流动促成资源获得成本日渐下降，选择在生活成本高的一线城市定居的“性价比”开始降低。事实上这种模式已进入现代生活，许多公司开始鼓励远程工作，对公司管理者而言减少了水电租金管理成本，并能更“灵活”地调整工作时间，员工则往往居住在一线城市的远郊，避免了通勤烦恼的同时用低地租的方式享受一线城市的公共服务，“一周到两三次就可以了，我朋友一个月有必要的事情才会去公司”（Z3）。
其次，信息流在现代社会中的作用无法忽视。在信息超流动性的时代，年轻人通过社交媒体和互联网接收大量信息，短视频的算法进一步影响个人的认知范围，经常接收到负面信息的群体其个人职业发展的焦虑感和不确定感被放大（郭淼 等，2021）。城市最好最坏的一面被直接、即时的信息传递透明化。社交媒体上的成功故事与一线城市的繁华景象，更容易让年轻人产生“错失感”，精英阶层的生活方式和迅速积累财富的成功案例，使青年对自身面临的困境和社会资源不均等有更深刻的认知，意识到机会稀缺和资源分配不公，对未来感到迷茫。流动性的改变使部分青年不再执着于大城市的机会，而是更加务实地选择生活压力较小、机会相对均等的非一线城市。
现代年轻人选择非一线城市，不仅是空间资源不均等的结果，也是现代社会流动基础设施改进的影响。信息化和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生活与职业的平衡成越来越多年轻人关注的重点，并且通过多元化的选择重新定义成功与幸福感。空间资源的不均等加剧了他们对大城市的离心力，而流动基础设施的完善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选择与可能性。这反映出中国社会现代化发展与年轻一代价值观的多元化。

3.3.3　社会结构中的“Z世代”焦虑与空间-社会流动互动

中国的“Z世代”（通常指1995—2010年出生的人）处在一个特别的历史转折点（王永雄，2021）。相比上一代人，“Z世代”并没有完全享受到改革开放和快速经济增长的红利，但生活在一个物质丰富、信息透明且高度数字化的社会中，看到和感知到前几代人享受着时代红利，从而产生一些复杂的心理感受，继而影响其流动模式。这批人正是当前刚刚参加工作或即将参加工作的群体。
“Z世代”出生时，中国完成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并经历了几十年的高速经济增长，但这一群体并未如上一代亲身参与或享受到经济发展的初期红利。这些红利包括：1）住房红利：上代人在低房价时通过集资房、经济适用房、回迁等各种方式获得低价房产，并在快速城镇化中实现资产增值。而“Z世代”进入职场时，面对的是高房价和社会给予的“刚需房”压力（林龙飞 等，2021）。2）职业红利：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00年代初的就业市场相对宽松，全产业门类伴随经济发展提供了大量机会并拥有相对稳定的职业发展路径（谢秀军 等，2019）。相比之下，当下“Z世代”面对激烈的竞争、内卷和相对不确定的职业前景。同时，尽管“Z世代”没有完全享受到上述红利，但通过家人、媒体、社交平台等各种途径感知了上代人的实际受益，尤其是在财富积累、职业稳定、社会地位提升等方面的成功故事，在无形中加剧了“Z世代”的心理压力和挫败感。
进入“Z世代”时，中国经济增速逐渐放缓，传统行业饱和，产业转型升级的挑战凸显。虽然新的经济增长点不断涌现，但整体红利的分配方式发生了变化（覃鑫渊 等，2022）。“Z世代”进入职场时，中国经济已从两位数的高速增长回落到中低速增长阶段，社会结构更趋复杂，经济发展带来的机会开始减少。同时，新兴行业如互联网、科技等领域，虽充满机遇，但内部竞争激烈、工作压力大。当下职业机会更多集中于战略性新兴产业，但相关岗位专业技能需求更高，且发展空间更垂直。快速积累财富或获得稳定的职业发展的机会更趋紧张。“（我以）全省前1‰的成绩考上了985，还有四大（全球前四的会计事务所）的实习……我的履历如果是在前几届毕业绝对是顶尖的，但是目前我只找到了一个月薪3000的岗位”（D17）。身处红利逐渐消退的阶段，个人发展需要依赖更加自主、创新的选择，这使得“Z世代”感受到“时代机会减少”。
尽管“Z世代”被认为是富有创造力和创新意识的一代，但整体社会心态也从上一代的“努力拼搏、奋斗致富”转变为“谨慎、反思和求稳”（林龙飞 等，2021）。与其盲目追求经济成功，群体中普遍倾向于追求个人幸福感和生活的平衡。这一方面反映出群体本身对“红利不再”的认知，也是一种对激烈竞争和社会期望的反抗。另一方面，“Z世代”的消费观念开始转变（敖成兵，2021）。生活在物质条件丰富时代的“Z世代”对消费的认识更加多元化，他们不再像上一代仅仅追求财富积累，而更注重生活质量、兴趣爱好和自我实现。快速财富积累机会减少的同时，“Z世代”面临更高的生活成本和更低的收入增长，一些年轻人因而开始选择通过空间的反向流动避开过于内卷的环境，选择可以掌控的工作生活，并以此维持社会阶层地位。

4 结论与讨论

本文采用定量与定性混合方法，对广州市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现象的影响因素与机制进行分析解释，揭示了中国社会转型背景下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的特点和多重动因。研究发现，高校毕业生的反向流动影响因素包括经济（工作）机会、社会及文化资本的实现以及城市环境等。与此同时，个体的社会流动意愿尤为重要，这一发现为理解青年人才的流动行为提供新视角。
从问卷结果看，高校毕业生对城市间的优劣差异有明确的认识，意识到一线城市能提供更匹配专业的优质工作以及在后期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并能在一线城市享受到较好的文化资源和公共服务，但也认识到一线城市的竞争激烈，提升自身社会阶层的可能性较小、住房成本高，生活质量也比非一线城市更低。
从高校毕业生空间反向流动的机制解释看，地理空间资源的不均等、现代社会的流动基础设施带来的日常生活转变和高校毕业生所处的社会历史结构（Z世代）共同推动反向流动的择地意愿。地理空间资源的不均等，促使高校毕业生从城市和个人双重角度考虑择地，城市能提供的资源对个人而言不均等，个体更需要挖掘其中的比较优势，从而“弯道超车”。现代社会的流动性转变为流动的多元化进一步提供便利，科技带来的跨城快速空间流动，促使一些一线城市才能拥有的资源开始在区域间被便捷获得，而信息的快速流动进一步放大了区域间对比程度，对不同城市的认知更具有多面性。处于特殊历史时代和社会结构的“Z世代”毕业生在面对就业选择时，越来越关注阶层实现、生活质量、文化消费等非经济因素，不再简单考虑经济机会。反向流动现象成为当下青年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变化的具体体现，也是区域差异受到现代社会流动性影响的现实案例。本研究从空间―社会流动的综合视角建立了新时期高校毕业生反向流动机制的解释框架，对理解当代青年流动提供新思考。
随着中国社会深刻变迁，人口迁移动因更加多元化，社会流动与空间流动的互动为理解迁移动机提供了新的视角。对于地方政府而言，在人才流动加剧、全球化竞争白热化的当下，亟需通过完善人才培养体系、优化人才吸引政策、构建长效留驻机制，形成区域核心竞争力。调研发现，一些拥有反向流动意愿的群体最后在择地就业时依然留在一线城市，选择“先工作几年攒几年钱再说”。而一些人在付诸反向流动的实践后又开始动摇，重新回到一线城市，因此各级政府需更好地理解和重视毕业生的多重流动和实际需求，以不断吸引和留住高素质人才。一线城市除了工作机会吸引，需要重点关注城市生活成本和环境、文化多样性等非经济因素，提供更为优质的生活环境和社会保障。而二三线和中小城市在人才吸引过程中，需突出自身的比较优势，在奖励政策基础上制定各类政策，帮助新进人才融入社群和地方，以营造适合知识型人才发展的生态环境。

罗加威：论文构思、数据收集与分析、图表绘制、论文撰写、修改与完善；

马 凌：论文选题与构思、修改与完善、基金支持；

陈家豪：图表绘制、修改与完善；

王海峰：数据分析、修改与完善。

感谢华南师范大学特聘研究员穆学英、西南大学博士后王强和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谢圆圆在论文早期参与讨论与提供帮助。参考文献（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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